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纸上的眼睛 

来源:新课程研究 【在线投稿】 栏目:期刊导读 时间:2021-01-15

为了写一部有关留守家庭的调查报告,我去了偏远的乡村。已是深秋,满地的杨树叶在风里翻飞,我明显感到清寒。紧了紧衣衫,把换洗衣服又晒一遍,熟悉几天,便跟着韩老师走进陈集小学校园,开始我的支教历程。 韩老师穿着一件淡烟灰色的衬衫,一条浅米色休闲裤,在乡村,他这身打扮有些过于干净。我跟韩老师在一次乡村教学研究讨论会上认识,只是互相传递了名片,而后来跟韩老师进一步交往,却缘于他的干净——一个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男人,值得信赖——我固执地以为。 陈集是这个县最偏远的一个村。韩老师给我介绍这所学校的简单情况,多少学生,年龄结构,家长情况。手机响了,韩老师歉意地说,接个电话,便走出去。 通话时间很长,我有些无聊。韩老师的办公桌上,有一本小说,《追风筝的人》,韩老师热爱文学,这是我们在QQ里聊天时他偶尔说起的。而我是一个记者,我只写社会调查,只关心当下发生的事,新闻,奇闻。 韩老师谦逊,有礼有节,在我跟他为数不多的交往中,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。甚至于,单身的我,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念头,韩老师这样的男人,或许是一个不错的交往对象。 我拿起书翻了翻,掉落一张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纸片,一面空白,还有一面,是一双眼睛。 乍一看,我有些惊讶,因为,她在看我。真的,这双眼睛,在看我。 我把纸条夹进书本,放下书,韩老师正好进来。他有些慌乱,又有些羞涩。 我笑说,女朋友? 韩老师一愣,脸红起来,忙扯开话题,说,丁记者,辛苦您了。 韩老师是六年级的班主任,他说,我想请你接替我当班主任。我说,副的吧。 下课的时候,同学们围着我,好奇地问长问短。上课前,韩老师作过简短介绍,丁记者从杭州来,是一个有着社会责任感的记者,这学期,丁记者就是我们班的副班主任了。学生中有几个便特别亲热,问我杭州的天气是不是很热,有没有五十多度。杭州是不是有个西湖,水很清澈,像镜子一样。杭州的马路是不是很干净——这些大约是他们从别处听来的。我注意到班里有个男生,长得清秀,长长的睫毛扑闪着,总是远远地站在课桌旁边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 再上课时,我便有意识地关注那个男生,从他的本子上知道了他的名字,郭小东。他眼里充满了好奇,时不时有疑惑的神情。外面又起风了,教室里因为坐了五十个学生,还是比较暖和。等一下课,教室门一开,风从门外进来,我看到郭小东不自觉地抱抱肩膀。 走廊上,我拉住郭小东:“怎么不多穿件衣服?” 郭小东说:“不冷。” “还说不冷,下午加一件衣服。” 郭小东点点头。我再想跟他说点什么,见旁边一个女生,好奇地打量我。她穿一双拖鞋,一件白色的T恤,胸前印着一只浣熊,但已经泛黄了。一条裤子刚及小腿处,整个是盛夏的装束。我走过去,问女孩怎么不多穿件衣服,女孩低下头,悄悄地跑开去。 进办公室,四年级班的李老师告诉我,他班里郭小燕上课时一直在哭,说是她爸爸不要她妈妈了。李老师是这个村里的人,对村里每户人家的情况都了如指掌。 郭小燕的爸爸外出打工十多年,妈妈留守在家,家里五姐妹,婚后不久生下第一个女儿之后,“这个家就没有团圆过。”李老师感叹,“在我们这个地方,要像你们那边一样,一家几口团团圆圆地过日子,比什么都难。” 刚说完,郭小燕进办公室来交作业,一边走一边还在呜呜地哭。李老师皱皱眉,说,有记者在,你还哭,羞不羞。 这一说,郭小燕哭得更厉害了。 李老师忙站起来,拉着郭小燕出了办公室,哭声跟了出去。 李老师刚回到办公室,郭小燕就又跟了进来,边哭还边让李老师跟她爸爸说说,不要跟她妈妈分开。 这些年,我一直游走乡村,见惯了泪水、无奈、抱怨,以及无力的抗争。从开始的感同身受,到后来的习以为常,我甚至觉得,历经磨难并非坏事。 我跟李老师坐着,郭小燕还在抽泣。看着瘦弱的她,肩膀一耸一耸,不是哭喊,是呜咽。她的脸被泪水模糊了,手上粘着铅笔灰,一擦,脸更模糊不清了。我把她拉到身边,坐在旁边的椅子上。她却把身子靠在我身上,她的手臂很瘦,硌得我疼。 再也不能无动于衷,我得跟她说说话。 在脑海里搜罗良久,并没有恰当的语言来安抚她,又不想让她一直那样靠着我。坦白说,我并不习惯这样的依偎。寻思中,瞥见左侧椅子边,有一架风琴,盖子打开,黑白琴键因为天长日久,色泽有些模糊。我摸摸郭小燕的后背,又腾出一只手来,按了几个琴键,就在我按下琴键时,我又看到了一双眼睛。 眼睛在墙上,就在风琴盖子上方,淡淡的铅灰色的眼睛。 睫毛,灰黑色的眼珠,眼睑,若有若无的脸蛋,跟纸上那双眼睛差不多。我盯着看了一会儿,很快转过身来,拉着郭小燕的手,离开教室。 不知怎么回事,我有隐隐的不安,我担心墙上的眼睛,忽然要跟我说话。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,一双用铅笔画出来的眼睛,何以会有这样的力量,让我不自在。课间,韩老师说,他要去买点东西。 我问,买什么? 韩老师说,围巾。 我笑说,给女朋友的吧。 韩老师摆摆手,说,不是。顿一顿,又加一句:不是女朋友。 放学时,我跟韩老师说,想去郭小东家看看,韩老师犹豫一下,说,他爸妈都不在家,他爸已经死了。我看着站在操场边的郭小东,跟他微微笑了笑,算是打招呼。郭小东羞涩地走开去。韩老师又说,刚才在办公室跟你哭鼻子的是他堂妹。说话间,一个女孩跑过,七八岁的样子,脑后的马尾巴欢快地跳动,而她身后,一个更小的五六岁大的女孩,哭喊着姐姐跟在后面,扑通一下摔倒在地。我赶紧扶她起来,谁知女孩用力甩脱我的手,拿眼睛瞪我一下,又往前追了去。 韩老师叹气说,瞧瞧,这也是郭小东的堂妹。我惊愕地看着那几个小孩。韩老师解释:郭小东爸爸兄弟姐妹九个,叔叔伯伯家的孩子一大串…… 走出校园,沿着一条灰尘扑扑乱飞的村道,我跟郭小东并肩走着,郭小东步子很快,我背着一个大包,跟着有点吃力。身后跑上来郭小燕,气喘吁吁,得知我要到郭小东家去,郭小燕很开心,跟我絮叨着她跟郭小东的关系。 “是俺哥,俺二伯的儿子。” 前面在修桥,我们从一侧泥地里走,泥路凹凸不平,虽是晴天,依旧有些泥泞。郭小燕停下来,后面跟上来一个小男孩,五六岁模样,是郭小燕的弟弟。我们几个人混杂在放学回家的同学中,挤挤挨挨地过了那块泥泞的道路,眼前便是一条笔直的村道。 郭小东简直是小跑着往前,我喊住他,让他慢慢走。他停下来等我一下,见我到眼前了,便又很快地走起来。他皮肤黝黑,脸上隐约有几块虫斑。穿一件长袖T恤,一条青色运动裤,一双白色运动鞋在他脚底翻飞。这是一个阴天,看不见云层,天空是灰黄色的。不远处的田野,农户正在焚烧玉米秆子,大蓬青黄色的浓烟翻滚着往空中升腾,跟半空里厚厚的灰尘斜接在一起。 我跟郭小东的话题从天空开始,郭小东说,他想发明一个机器,像一张网,晴天的时候,把天空中的灰尘烟雾全部都收进去,这样,“我们抬起头来,就能看到蓝天白云了。”等到夏天,很热,爷爷奶奶去地里干活的时候,机器自动把网里的灰尘和烟雾都净化,变成一朵一朵的云,漂浮在种田人的头顶,“这样,他们不会感到炎热了。” 这么说着,郭小东抬头看了看天,我也跟着看了看天。忽地,我又想起那两双眼睛来。 看眼神,应该是女的,年纪也不大。是韩老师女朋友吗? 陈集学校学生不少,一放学,其他年级的孩子也跟在我们身边。二十多个人簇拥着往前,随着路途延长,人流渐渐地稀了,他们一个个地从不同的路往自己家的方向去。走着走着,只剩下我们几个。郭小东家不在这个村,是紧挨着这个村的另外一个县。 另外一个县? 这是一个三省交汇地带,他们语言趋同,服装、饮食习惯也越来越接近。他们互相往来,结交亲友,通婚,一家有喜事,三省的亲友从隔壁踱步过来祝贺。 从学校到郭小东家,有五六里路。我问郭小东怎么不骑自行车,郭小东笑笑没有说话,一边的小燕抢过去说:“俺哥为了跟你一起走路,他的自行车留在学校了。” 路过一个村庄,郭小东的脸色沉重起来,步子比刚才快了一些,他紧走慢走地赶路是想早点回家去地里喊爷爷奶奶回来做饭,因为“家里来了客人,是俺们老师,爷爷奶奶一定很高兴。”而此刻的步子更快是因为,“妈妈在这个庄上,我不想看到她。” 郭小东五岁那年,爷爷生了一场大病,为了给爷爷治病,家里负债累累,连那头耕田耙地的黄牛都牵去卖了。“俺奶奶一直哭那黄牛,舍不得。”郭小东说到这里,神色黯淡下来。 郭小东父亲外出打工赚钱,可是,到杭州三年,人就不行了。“俺爸走的时候跟俺说,等他在杭州找到工作赚到钱了,给爷爷治好病,俺家有余钱了,就带我去杭州看西湖,去西湖划船。”郭小东说,他爸也不知犯了什么病,没等他妈赶去杭州,人就没了,在杭州给烧了。 郭小东父亲去世后不久,母亲便改嫁到邻近一个庄上,“俺爷说俺妈还怀着弟弟。” 我们行走的这条村道,左侧是一条河流,只是已经干涸,河床上长满了荒草,还有村人丢弃的垃圾。村道右侧是白杨树林,村子就在这个树林里,我们一路往前,忽地,在一株粗壮的杨树树干上,我又看到了一双眼睛。 孩子们都往前走了,我停下来,走近。是杨树天然的纹路,可是,我分明看到了眉眼。 这是谁的眼睛? 这是广阔的平原,住户大都分散在这些高大的杨树之间,草垛,休憩的黄牛,三两只小鸡在踱步。 停下脚步,看河对岸的村子,一样的白杨树,一样堆得高高的草垛,偶有一只雄鸡高昂地啼鸣,从一个外人的眼里看来,安逸,宁静。我问郭小东,哪个房子是你妈妈家的?郭小东径直往前走,头也不回:我恨她。 一定能够找得到很多理由,来给郭小东的母亲作合理的解释,为何忍心抛下五岁的儿子,带着身孕另嫁。 郭小东的妈妈一夜之间成为寡妇,家里有一个病倒在床的老人,破败的泥坯房子,看不清的天空……这一切或许都是她易主的理由。后来我从侧面了解到,郭小东母亲给出的说辞是:她的肩膀已经垮了,再也挑不动担子,她现在跟丈夫在一起,又生了两个孩子,夫妻俩在田间地头刨食,“不觉得苦,只要一家人一窠一块在一起。”又说,当初郭小东父亲外出时,她就竭力反对,因为她不想独自一人留在家里,“像葬在树林里,永世不得翻身。”后来,郭小东父亲回家一次,夫妻俩吵一次。丈夫出事后,村里人传言是因为她作天作地,男人才客死他乡。 我还没有从郭小东家的情景中回过神来,前面传来哭声,“是俺妹。”郭小东说着往前奔了去,我们几个也跟了过去。两个女孩摔倒在地,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压住了俩女孩的腿。郭小东把自行车扶起来。刚才在校园看到过这俩女孩,一个在前面跑,一个在后面追,摔倒了我扶她起来,她瞪了我一眼——八岁的姐姐郭丹丹。她刚上二年级,五岁的妹妹郭爱爱,学前班。每天,姐姐用自行车载着妹妹去学校,刚才,妹妹在自行车后面闹脾气,不小心把脚夹进轮胎的钢圈里了。 也是郭小东的堂妹,郭小东小叔的两个女儿,“家里还有一个弟弟,一岁半。” 安抚好郭丹丹姐妹,我们继续往前。知道我要到郭小东家去,郭丹丹特别高兴。郭小燕、郭小东、郭丹丹住一个庄,离得不远。郭丹丹不愿再骑自行车,要跟我们一起步行回家。妹妹郭爱爱却不干了,她坐在后座,两脚乱蹬,非得姐姐赶紧带她回家。郭丹丹推着自行车,不时转过头看我。 我替换郭丹丹推自行车,想减轻郭丹丹的负担,也可以快一点。郭爱爱更加狂乱地折腾起来,非要姐姐骑上去,她要回家。无奈,我只得把自行车把手交还给郭丹丹。见妹妹吵闹得厉害,郭丹丹摸摸妹妹的脸,帮她擦眼泪。 郭丹丹把妹妹的头搂过来,妹妹坐在车上,姐姐个子不高,妹妹想在姐姐怀里窝一下的举动没完成。郭丹丹又摸摸妹妹的脸,紧走几步,跨上了自行车,慢慢地,身影变小了。妹妹把头靠在姐姐后背,紧紧地抱住了姐姐的腰,妹妹的两只脚又晃动起来,自行车左右晃动起来。 郭小燕快嘴道:俺婶子又得打丹丹了。 我问为什么,小燕摇摇头说不知道,反正婶子就爱打丹丹。 正说着,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小燕弟弟插嘴:“婶子抓俺妹的头发,都这一把。”小燕弟弟在路边抓了一把枯草,晃动着说。 再细问,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起婶子的事来,说婶子每天都要打丹丹跟爱爱,白天打,有时半夜也打。“打爱爱最凶,有一次,俺婶子把爱爱都打晕死过去了,俺奶就给掐手腕,掐人中,掐脑门,才回过气来。” “婶子说她要死了。”郭小燕说。 郭丹丹六岁就开始学会骑自行车,那时父母都不在家,跟着爷爷奶奶过,郭丹丹白天独自在家照料妹妹,晚上料理妹妹睡觉。郭丹丹上学后,就带着妹妹去学前班,已经一年多。那逐渐远去的自行车,自行车上两个年幼的孩子,不知怎的,叫我心生担忧。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婶子生起气来。 走到半路,手机响了,说乡里管文教卫的领导要来看望我。我推脱不了,返身往回走。然而,没等我到学校,乡里干事开着车把我接回了乡政府吃中饭。 傍晚,我正在办公室批作文,李老师进来了,看起来很疲惫,说有个孩子哭着不想回家,要留在教室,家里爷爷和奶奶都睡在床上,快死了。 我说,现在呢? 李老师说,我给送回家了。 我又问了些孩子家里的情况,这些都是我要记录的,然而,当我拿出笔想要写下来时,不知从何写起。 我想去看看那孩子。 李老师说,他们已经睡了。他送孩子回家时,在小卖部买了方便面、面包,孩子吃干面,爷爷奶奶不想吃饭,也起不了床,接着睡了。 隐隐地,我听到谁在唱歌,悠远的,寂静的平原,那声音犹如从夜空传来。李老师叹口气说,你说这韩老师,又去大屋顶了。 大屋顶是一间很特别的房子,长方形结构,平顶,是陈集最大的屋子,有一个宽大的屋顶。 出办公室,我去大屋顶。 我绕大房子外面走了一圈,想从小门进到后台。小门微微开着,门帘垂挂,我掀开门帘,刚要进去,却跟一个人撞在了一起。 是个女子。包着暗红色的围巾,鼻子嘴巴耳朵全都蒙在里面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她吃惊地看着我,我也吃惊地看着她,我们对视一下,她迅速从我身边走过去。我转身看她的背影,正好,她也转身看我,我们有些尴尬,又迅速转开身。 再一次掀开门帘,刚进到屋里,却见韩老师正从台上跳下来,见是我,吃惊地说,丁老师? 我也吃惊,韩老师? 从大路拐进一条田埂似的小道,再过一座低矮的桥,便进了村子。这一天,我又跟着郭小东他们回家。高大的白杨树下,零散着几户人家,干涸的村中小河,把村子分割成了两半。还没进村,身后响起汽车轰鸣声,我们几个闪开去,面包车从我们身边驶过,在前方五十米处停下。便听到鞭炮炸响,还没回过神来,却见郭小东第一个飞奔往前,郭小燕姐弟俩也跟着猛跑而去。正惊讶,村子里呼啦啦出来七八个男女,齐刷刷地往面包车方向跑。面包车上下来一个人,正往人群撒东西。 在这个安静的乡村,“哄抢”场景与之格格不入。郭小东和郭小燕姐弟几个人正横冲直撞在捡拾,郭小东还跟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争夺什么。我大声喊郭小东。郭小东从中年妇女胳膊肘底下伸出头来,看我一眼,羞怯在他脸上荡然无存,有的是兴奋,激动,夹杂着莫名的张狂。 我快步往前跑了几步,司机上了面包车,车尾喷出一蓬乌黑的尾气开走了。人群慢慢散开来,陌生的言语在这个村子里散开去。郭小东飞快地跑过来,他的鼻孔流出血来,我赶紧拿出纸巾要帮他擦,他却一扭头,用手背擦了下。 “都在抢什么呢,郭小东?”我问。 郭小东笑了笑,羞怯又回到他的脸上。他慢慢伸出手来,在我眼前摊开手掌,是满满的一手掌糖果。红的绿的金黄的糖纸泛着亮光。 “老师,给你。”郭小东像凯旋归来的战士,展示他的战利品。 那辆面包车是来定亲的,刚才的鞭炮,在路上撒的糖果,都是陈集乡村的习俗。我从郭小东手掌心拿过一颗糖,却发现他的手指上黏糊糊的,有新鲜的血渍。 我用纸巾帮他擦了擦手指。 “东面放牛的傻婶踩着我手指了,她胖,重得很,我手指抽不出来……老师,你尝尝,甜不?” 我看着郭小东,他刚擦过鼻血的地方,依旧有血渍。因为抢夺时的奋力,他的脸红红的。我剥了一颗糖,想塞进他嘴里。郭小东别开头,定定地看着我,“老师,我抢来是给您吃的,您一定要吃。” 郭小燕和她弟弟也各自把糖递过来。 “老师吃糖。” “老师吃糖。” 他们期待,齐刷刷地看着我。我把糖塞进嘴里。没来由地,有些悲切,心境黯淡。我说,我们走吧。 郭小燕说:“老师,甜吗?” 我点点头。 他们几个都开心地笑了。 我却依然笑不起来,郭小燕忍不住问:“老师,吃了甜甜的糖,您为什么难过?” 过了桥,便见到了一个女子。 郭小燕说,俺婶。 她便是丹丹的妈妈了。 结实的身子,乌黑的头发,刘海密密地遮住了额头。她抱着一个小男孩,正从茅房出来。得知我是老师,来家访,她有些拘谨,又有些紧张,忙把我领进了屋子。 这些年来,我一直在乡村走访,坦白说,看到的大都是凌乱的屋子,让我感觉,他们的生活都是将就。看不到过往,也不期待未来。罗四妮的家,是我看到的最整洁的一户人家。 一张轻巧的方桌,摆在屋子中央,几把木头椅子排在桌子边上。旁边一张木床,被子叠得整齐,枕头旁边,是一本书。 居然有一本书。 书打开着,看不出是什么书,我想拿过来看,罗四妮却用枕头把书盖住了。 罗四妮走开时,我迅速翻了翻。 在这样一个荒漠一般的村子,看到一本《追风筝的人》,着实让我惊诧。 韩老师办公桌上也有这样一本书。 我说,那本什么书? 不识字,随便翻翻。 不识字。 随便翻翻。 真有意思。 罗四妮拖一把椅子招呼我坐下。 “打了丹丹几个巴掌。”罗四妮在我对面坐下来,不经意说了一句。 我看到丹丹在隔壁房间闪了闪头,又缩进去了。我招呼丹丹出来说话,她没有反应。罗四妮又加一句:不出来就算了,省得我看着心烦。 就在我进门前一刻,罗四妮打了女儿几个巴掌——她的轻描淡写让我吃惊,仿佛是习以为常的事。难以想象,她干多了粗活重活的手掌,是如何砸在丹丹稚嫩的脸上的。 我说,这么小的孩子,已经这么乖了,你也真下得了手。带着明显的责备。 罗四妮愣了愣,没有说话,她走进里屋,片刻便出来了。忽然换了话题,说本来儿子睡了她也可以去田里,怕陌生人进村看到大人不在家,把孩子抱走。 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上她的话题,站起来欠欠身子,说,真是打搅了。 罗四妮有些淡然,说,老师来我们家,是我们的福气。 她这么一说,我更觉得歉疚了。我打算换一户人家去走走看看,罗四妮却说,老师你不要嫌我们家穷。 等她出门时,我悄悄问丹丹怎么回事。丹丹犹豫着看了看门外,羞怯地笑了笑,摇摇头。郭小燕插嘴说,丹丹从来不说。 中饭是面粉南瓜糊糊,一大碗,一大筐子馍馍,都是罗四妮自己做的。郭小东已经从田里回来,一张低矮的小桌上,摆满了碗筷,郭小东,郭小燕姐弟,郭丹丹三姐弟,加上五婶那个胖墩墩的男孩,七个孩子,嗷嗷待哺的情形。喝光一碗再去盛一碗,很快就见了锅底。罗四妮告诉我,平时郭小东郭小燕姐弟也常在她这里吃饭。“他们几个家里都没人做饭,有时就不吃了,我看不过去,招呼着一起吃一点。” 饭桌上,这个孩子的碗碰到了那个孩子的筷子,那个孩子的筷子戳到了这个孩子的眼睛,小矮桌上吵吵闹闹的。 “你说这一大家子的人,谁见了心里不烦闷?”罗四妮收拾完桌子开始洗碗,一大水盆碗。小燕在一边帮衬着,一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。罗四妮的眼瞪着小燕,小燕显然很不好意思。罗四妮站起来,叹口气,“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……” 离开的时候,我想偷偷放一点钱在罗四妮家的柜子上,被罗四妮发觉。她很生气,说我看不起他们,他们家是穷,也不至于让人掏吃饭钱——这又叫我生出尴尬来。我反复解释老家的习俗,第一次不能空手去别人家吃饭。“你那是什么规定哟,我们这要是人家上门,不留吃饭,那多丢人。” 推让之间,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,哪里不一样,一时间想不起来。就好像我跟她已经很熟悉了,可是,我们明明没有见过。 我说,你喜欢看书,我下次给你寄一些来。 罗四妮脸红起来,说,你这是笑话我的呢。说了我不识字。 晚上,乡里领导把我接回到县城,说不能再让我住在学校。我说学校很适合我,就在村里,还可以多去家访。领导坚决不答应,说这一个星期,我住在农户家,他在乡里可没睡过安稳觉,又说农户家里条件差,洗漱不便。加上南北差异,生活方面会有诸多不便,“你路远迢迢从杭州来,我得保证你安全。” 安全?我笑笑说,乡村留下的都是老人妇女孩子,他们不会怎样的。 “我吧,刚从邻县调到这里,我说丁老师,您算是配合我工作吧。” 无奈,我只得在乡政府一间简陋的屋子里住下来。每天傍晚,乡里派工作人员来接我,有时是汽车,有时是电瓶车,还有几次是摩托车。 每天傍晚,我风尘仆仆地回到住地。只要天晴,乡政府大院里,总有人在跳广场舞,播放机正唱着“得劲”的歌。 有个晚上,我走出房间,想去看看跳舞的她们。露天舞场上,分成三排,每一排有五个人在扭着身子,她们动作轻柔,刚柔并济的意味,把中国近几年推广的广场舞演绎得十分到位。 我站在一株大树下,她们在跳,在舞,似有无限陶醉。没来由的,想起了郭丹丹姐妹俩的衣服,不知捂干了没。 中午郭丹丹带妹妹回家时,妹妹淘气,身子扭动厉害,自行车又歪进水沟。虽然水沟没有水,但是泥土潮湿,两姐妹身上粘了一些黑灰的土。罗四妮就着水龙头把她们的衣袖后背都洗了,是直接穿在身上洗的。 中饭时,妹妹伸出手臂,嘟囔一句,“妈,凉……”罗四妮拿眼神剜了二妞一眼,二妞低头噤了声。 这一刻,小小的乡政府广场,灯光灰暗,可是足以撑得起一场中国式的广场舞。“左脚往前,右脚跟上,身子往左偏,双手跟上,腰部配合臀部节奏,后背挺起来,眼睛看前方……”这种种,是广谱抗菌式的精神抚慰。来,来,来,音乐开始,跟着节拍,跳起来,忘掉所有烦恼。 有个女子,见我独自站着,热情招呼我加入,“来啊来啊,一起跳舞,一起跳舞……” 我逃似地回到清冷的屋子。 棉被柔软,粉色的被套,粉色的床单,配上粉色的蚊帐,在电灯光线的映衬下,显得温馨。坐在床上,记录当天的走访,从学校,到去郭庄的点滴,竟然又不知从何处开始记录。拿出手机刷微信。 “养生从早餐说起。” “一生一世一双人,半醉半醒半浮生。” “心灵鸡汤:你为他付出了所有!” “想要在直销行业里成功,必看!” 翻过一条,很快跳出另一跳——谁说这些完全跟我无关的信息,不是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夜,成了我的心灵鸡汤呢? 关了手机。毫无预兆,我想起了那双眼睛。这些天来,无论做什么事,我都只是在排斥一件事,在忘记一个人——我承认,我的面前,我的本子上,我的思绪里,却全都是这个女人。 一头浓密的黑发,脑后一根马尾辫,长及腰际,额前黑密的刘海,一双眼睛——怎么说呢?她的眼里满含着内容,某些说不清说不尽的内容。即便我跟她已经坐下来说了一些什么,但是,那都是她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客套,一个当地住民对于偶尔路过的另外一个女人的乡村最朴素的情愫——她封闭着自己,可是眼睛却时不时泄露着巨大的秘密,无论她是否愿意告诉世人,那些欲说还休的情绪,已经突奔往前,呼啦啦地来到她的面前,争先恐后要向一个陌生女子诉说什么。 翻看日记,本子上清晰地记录了一个梦。我穿着罗四妮的衣衫,罗四妮的发型——是我的潜意识里在排斥,还是在有意体验,或者是在梦里写了一个小说。郭丹丹和郭爱爱都喊我妈妈,她们的头发乱糟糟的;儿子又哭闹了,他在闹腾中抓破了我的脸,火辣辣地痛。我想告诉远在山东的老公,拨通电话,听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。言语模糊不清,我只觉得被抛弃了——我想告诉他,我不是罗四妮,我是我自己,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发不了声,我像着了梦靥一般,被捂住了嘴,发出呜呜呜的声音,朦胧中听到有人敲我的房门,在喊我,四妮,四妮——是韩老师的声音。我答应不了,我只想从梦境里出来,我不要成为那样一个人。 过了几天,我又去了罗四妮家。罗四妮刚好从披屋出来,看到我,特别高兴,眼里满是喜悦。我告诉她,今天我来,没跟孩子们说,“不知他们看到我在家里,有什么感觉?”罗四妮说,“他们舍不得你走。” 跟罗四妮坐在厅堂,一下子安静下来。看外面,天依旧灰蒙蒙的,倒显出一些日头的亮光来。罗四妮说,她一直惦记着,心里想留我住几天,又担心我是城里来的不习惯,“你昨天跟我说了那些话,心里觉得亮堂了些,做事也得劲了点。” 昨天?我昨天没来你家。我惊讶。 她忽然捂住了嘴,有些慌乱,站起来,因为起身着急,儿子从她膝盖上滑落,哇哇地哭起来。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安抚儿子,幸好没有伤着。我扯开话题,问她是否去田里。她忽然又烦躁起来,没有回答我的话,放下怀里的孩子,把厅堂床上的被子捧起来,到外面。我们相帮着一起把被子晾晒在一根绳子上,绳子绑在两棵高大的杨树树干上。这是一床红底蓝花的棉被,在乡村寂寞的时光里,显得喜气洋洋,在深秋的乡间,灯一样亮起来。 我说被子很漂亮。 这是她的结婚被褥,盖了七八年,昨晚二女儿尿床了,幸好她事先给加了一个薄床单,底下的垫被才没有被浸湿。“真是管不过来了,你说这孩子,五岁了都,还尿,打她也不管用。” 我说小孩子尿床很正常,只要不是身体有病,偶尔一次两次不要太放心上。 罗四妮笑了笑,我觉出她的笑很勉强,甚至有轻蔑的意味(或者是我多心了),她拉了拉被角,顾自进了屋子。待我跟进来,她突然说,三个孩子一晚上都尿了床,你让我不要放在心上。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。 罗四妮轻声说:“昨天晚上……后来我让这俩娃跟我睡了呢。”她告诉我,要是以前,就算床上尿湿透了,她也绝不会让俩女儿进里间跟她睡——让她们自己折腾去,大不了第二天身上痒了,起些疙瘩。我问为什么,她抿嘴说,日子太长。 四周很安静,时间尚早,罗四妮没有打算下田去,只是抱着儿子,儿子一会儿闹腾一下,一会儿又迷糊着睡了。等他又一次闹腾时,我剥了一根香蕉,打算给小孩吃,罗四妮却不允许,说不能让我花钱,我反复解释是自己的一点心意,她才勉强应承下来。 罗四妮一手抱着儿子,一手拿了香蕉出了屋门,我站着无聊,竟然有些后悔没留在学校,或者去其他的村子看看。打量屋子,床铺,没看到那本书。按捺着狂跳的心,我进了里间,我有越来越多的疑惑,因为那一本书,因为一双挥之不去的眼睛。 房间依然整洁,被子没有叠起来,而是平铺到了床上。掀开一角被子,没见到那本书。意外的是,靠床的墙面上,就在枕头的边上,我看到一双眼睛。 一双铅笔画就的眼睛。罗四妮的眼睛。 那天在大屋顶,从门帘出来的那个女子的眼睛,此刻就在墙上。也在韩老师书里的那张纸上,风琴边的墙上。杨树树干上。 我快速出了里间,一颗心跳得厉害。 我在偷窥什么?或者,我看到了什么? 那双眼睛在看着谁?看到了什么? 我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,但又不知道是什么。 走进披屋,罗四妮抱着孩子呆呆地看着锅子,她在锅里煮香蕉。我第一次看到煮香蕉,我说香蕉煮了吃就没鲜味了。罗四妮脱口而出,老师说孩子不能吃生的东西…… 我说,哪个老师说的? 罗四妮忽然涨红了脸,不再说话。 韩老师要去相亲这件事,不知是怎么传到学校的,同学们都在议论。那几天,韩老师忽然变得沉默,很少说话。 我留意起那本书来,没见在办公桌上,有一次特意去韩老师房间,也没看到。有一次,韩老师跟我说起班里有个孩子作文写得好,说孩子的理想是以后要当个新闻记者。 “丁老师是大记者,孩子崇拜你呢。”韩老师说。 便说到读书,采访,写作。说起这些,韩老师有些激动,从名著,说到心灵鸡汤,又说乡村文化的缺失。言谈中,韩老师给我的印象是,他唾弃乡村。之前,韩老师有很多次机会调往县城,因为他写了一手时评文章。但他还是留在学校。 我跟韩老师借那本《追风筝的人》,韩老师一愣,说,我借你一本马尔克斯吧。 厚厚的一本,马尔克斯的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,纸张被翻得很熟了。我又追问那本《追风筝的人》,韩老师突然有些恼怒,说,丁老师记错了,我没那本书。 除了忙收忙种季节,平时,罗四妮起床后会给孩子们烧面糊糊,馍馍都是做好了放在冰箱的,吃完了再做。等两个女儿去学校了,她便觉得没事可做,有时开个电瓶三轮车去娘家转转,“坐不住,眼见着俺妈腰垮得都坐不住,俺爸腿痛风走不开步,又帮不了,坐在家里像在医院病房,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待。”出了娘家的门,罗四妮总想找个地方哭一场,有时也会打个电话给孩子他爸,可是通了手机,又觉得没话说,情绪不对,感觉不对,没有三两句话便挂了电话。憋得慌,又觉得无处可去,慌忙回家,找出锄头铁耙,到田里,想干点活出点力分分心思,却见连成片的田啊地啊,都要把人给淹没了。坐在田埂,跟儿子呆呆地看看天,看看地,就回来了。 罗四妮怕天黑,天一黑,时光就多出来了。她怕失眠。白天的时候即便瞌睡得如何难受,她也绝不睡午觉,一个人,“像我,上哪都不自由,就睡觉随我心意,可是我不能睡,你白天睡足了,晚上哪还有那么多可睡的觉。” 有时是不敢睡,担心门有没有关,披屋的锁是否上了。便起来。她一起来,拉亮灯,几个孩子便叽叽喳喳地说开了话。等她真的要睡时,孩子们还在说话,她不得已再责骂她们一番。 “有时实在憋得慌,就去大埂。”罗四妮说出“大埂”这个词,我还不太明白,大约知道是一个地名,但不知是镇子,集名,还是庄寨的名字。罗四妮说,大埂在离家差不多十里路远的东边,“过了大埂就是大江,俺们这里跟大江,就隔了一条洪河。” 去大埂是因为那边开阔,那条埂子长长的,“你说别的路吧,我都知道通到哪里,集镇,县城,可是,大埂那尽头,一路的去,一路的去,就像到了天边。” 罗四妮跟老公的恋爱跟那条大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那时,他们第一次单独出门就去了大埂,算是乡村恋爱的特殊方式。那次说要架桥了,说这边直接通大江,“俺家里那个就说,俺们去看看大埂,到底有多宽,桥架到哪里?”去过一次,再去一次,反复地去,后来,村里人取笑他们,“搞个对象都要跑那么远,吃馍馍吃撑了的。”说到这里,罗四妮笑了,往事,初恋,温暖的记忆蜂拥而来,争先恐后往她脸上挤,排成队,站成列,使她的脸绯红着,一如回到了往昔。 罗四妮十四岁才上一年级,家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,全都在十多岁上的小学。四兄妹读书最多的是二哥,可是二哥也没有读完小学,因为那一年家里的草屋塌了,要重新起一间屋子。二哥小小年纪就懂得为家里分担,便不再去学校。大哥跟三姐读了两年小学也离开了学校,留在家里种地。 罗四妮每次从学校回家,看到哥哥姐姐忙累的样子,过意不去,只上了两个月的学。“玉米已经长到膝盖高的时候,家里忙了,我便不去上学了。”罗四妮腾出手,甩了甩肥皂水,在膝盖处比划给我看。 罗四妮去山东的时候刚刚开春没多久,日子是往暖里走的。过了夏天,日子又往寒里赶,一日寒过一日。等她穿着去时的那双黑面绣花方口褡袢布鞋回来时,冻疮已经把她的一双脚冻得破烂不堪,完全溃烂的脚背脚后跟甚至连脚底都长满了冻疮。袜子脱不了,一脱就把皮给撕下来,穿上了便不敢再脱,袜子跟脚已经完全粘在了一起。她一瘸一拐回家来,母亲见了,问是不是碰着了,她摇头。母亲又问是不是磕着了,她又摇头。母亲再问走路怎么变了,罗四妮只是落泪,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。母亲得知实情,再看女儿的一双脚,心疼得落泪。 第二年开春,罗四妮又打算去山东,母亲不让她再出去。“俺们就在田里地里刨点食喂喂肚子,人一辈子几十年很快的,很快就落土了,俺们不过那好日子了。”母亲劝导罗四妮,罗四妮不怕长冻疮,但不忍心让母亲掉泪。 留在家里跟父母一起侍弄庄稼,“有说不出的感觉,因为在外面快一年了,很想家,看到庄稼长了绿了,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,都像要哭出来一样……过了一段时间,心里就不安定了,总是想出去,你说外边有什么好啊,人生地不熟的,可就想往外跑。”罗四妮开始跟父母较劲,忙完春种,一直到秋收之后,母亲见女儿神不守舍,有一天把她喊到灶台前,给她吃了一个馍馍,开始叮嘱,不要顾着家里,拿到工资先让自己吃饱,穿暖。“你在外边冷着饿着,妈宁愿留你在家吃苦。”母亲算是答应了罗四妮。 孩子醒了,罗四妮看时间还早,拖出自行车,把孩子抱上自行车后座,去田里。经过一片杨树林,几只牛站着歇息。这黄牛似乎有着明显的北方特色,身上有花斑,面部显得团团的。“这三头牛是一家的……那是公的,那是母的,那牛犊,才生不久……”见我们走过,那小牛犊先是好奇地打量我们,一忽儿扬起蹄子奔跑了几步,那样欢快。“你说一家人要在一起,可真是难,都不如牛。” 罗四妮推着自行车往前,偶尔遇见一个人,停下来,问她上哪,罗四妮说去地里,问那人忙啥,那人说在拔决明子草。这树林里有很多野生的决明子草,眼下这个季节,决明子已经成熟,那人说割了草回家收拾出决明子来,“会有人来收,卖几个钱补贴补贴家用。” 再往前,便出了树林,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,平原上空弥漫焚烧玉米秆子腾起的烟雾,还有类似雾霾的灰蒙蒙的尘埃,看不见清晰的天。罗四妮忽然说:“你看俺们这边的地,都看不见边沿……就跟山东那边的海一样。” 罗四妮说到山东时的神情,眷念,向往,说不清的类似胆怯的情绪。 “到了,那都是俺家的地。俺爸俺妈在那。”我们走近时,罗四妮公婆正在鼓捣电瓶三轮车,不知是没电了还是哪里出了故障。公婆一早出来,没来得及吃早饭,刚才婆婆忽然肚子疼,饿成这样的。离家远,想到附近地里挖个红薯充饥,却发现电瓶车发动不了。罗四妮弯下腰,看了看,这里拉拉那里扯扯,说一根线头松了。不远处田埂上,两个拖拉机手正在给拖拉机清理油箱,他们是耕田的师傅,只等着罗四妮家的田里撒好肥播好麦种后,把田翻耕过来,再扒平了给整出顺的长条田塍,便完成了秋种。罗四妮跟师傅们招呼着,问有没有工具。师傅问要什么。罗四妮过去拿了一个十字起。其中一个黑面师傅问什么坏了,他来看看。罗四妮摆摆手,“我能。” 电瓶车修好,婆婆开了去地里挖番薯。 罗四妮搬起肥料袋子,往篮子里倒了小小一堆。这是碳酸氢铵,一亩地撒一百斤,这边一片是三亩,得撒三百斤碳酸氢铵,一百五十斤麦子种。我吓出一身冷汗,这三百斤化肥撒完得多少时间? 我扛起篮子,一个踉跄。掂量着大约三十多斤,可是在刚收割过的稻田里,稻草茬一簇一簇矗立着,每一脚下去都不踏实。我摇摇晃晃着往前走,学着罗四妮的样子,随着步子的节奏撒出化肥,走了大约二十来米,回头看罗四妮时,猛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在添乱。 果然,一边的耕田师傅在嘟囔着,用粗粗的嗓音说着,大约是他们还得赶时间,牛庄还有十几户人家等着翻耕。我扛着篮子往回走,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罗四妮身边。罗四妮接过篮子,连声跟我道谢。我来不及说抱歉的话,她却已经倒了满满一篮子化肥,径直往前走。 我追在后面,说,耕田师傅想帮你,为什么不让他们帮着把化肥给撒了,也好让他们早点翻耕。 罗四妮停下脚步,拿手臂擦擦汗,“你这什么话嘛,我们做得了的事,干嘛要去找人家帮忙……”见我尴尬着,罗四妮一边撒化肥一边说,你说人家乐意帮俺们,俺心里也高兴,可是你说丹丹,我能让人帮吗? 我们这个村,穷,我从没见有外面的人来,记者什么的,没有人来过——这么穷,谁乐意过来呀,连口水都是冷的……你大老远从杭州过来,来看我们,我们心里高兴呢。只要你看得起我们,乐意吃我们的东西,不管有啥,我们都乐意给你……你都不嫌弃我们,我们又给不了你什么。 一路撒肥料,罗四妮一路跟我说着。 中午,罗四妮张罗着做饭。 两个孩子帮着罗四妮做事,一个生火,一个洗萝卜。郭丹丹拎着篮子去装柴火,柴火是垒得山包一样的干稻草,草垛堆成了三角形,上面盖一块破了很多洞的塑料布。丹丹一把一把扯着稻草,往篮子里装,说什么也不让我搭手。罗四妮说:“我做锅巴给你吃。”我以为是米饭锅巴,疑惑着想问,丹丹拍手,跟着妹妹欢呼起来,“哦,俺们要吃锅巴咯!” 我闲闲地站了一会儿,东张西望,丹丹跑过来,附在我耳边轻声问我:“老师,你是找茅房么?”孩子机灵。 丹丹带我往屋子旁边的一条小路走。妹妹跟在后面,“姐,你上哪么,老师上哪么?”丹丹阻止她妹妹过来,“别跟,别跟,俺们上茅房。”妹妹爱爱却还是跟着过来了。 上茅房是个很大的挑战。低矮,狭窄,很多茅房没有屋顶,有的用稻草遮盖,有的只用几根杨树枝压着,人进到里面几乎很难伸直身子,还得随时担心你的脚会踩到粪便。丹丹在外面把门——没有门,两姐妹就站在我面前,面对着我,笑眯眯地看着我。 灶台里的火烧得很旺。罗四妮在一个锅里倒入面粉,又倒入水,用手搅拌着,加水搅拌,加面粉搅拌。忽然抬头说:“我多做一点,你带点回家吃……”还没等我客套一番,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,“你们城里人不一定吃得惯这东西,你带路上吃吧,火车上,汽车上,到杭州路远着呢。” 我说我还没回家,还得住一段时间,不用带干粮,有地方吃饭。罗四妮还没有回过神来,几个孩子叽叽喳喳说起来。 “老师,你明日还来么?” “老师,你还给我们上课不?” “老师,明日我送你一样东西。” 这个村庄,似乎是荒原上的一株植物,来便来了,走便走了。 罗四妮费劲地在揉面团,雪白的面团在她手下显得糯性十足。干农活的手为我做薄饼。“我家灶台多久没这么热腾了。”罗四妮感叹一句。 一张一张锅巴(事实上是面饼)摊开在面板上,待锅里的水烧开之后,罗四妮水面凌空搁上一个圆形的秸秆编起来的蒸架,轻捷地把锅巴一张一张摊开到蒸架上,又把洗干净的番薯放在旁边,盖上锅盖。 开始蒸锅巴,我们就站在灶屋里说话,说老人,说孩子。罗四妮的脸红红的,揉面团是一项体力活。我问平时都吃什么,罗四妮说,面糊糊米汤,白面馒头。郭丹丹插嘴说,“俺妈不乐意做锅巴吃,俺爸回来才肯做。”罗四妮白一眼郭丹丹,丹丹伸伸舌头出了灶屋。 趁这当口,我去了郭小东家,一进门,却见奶奶靠在床上,脸色蜡黄。 冰冷的屋子。奶奶勉强跟我牵了牵嘴。 我说奶奶身体不好,赶紧去看医生吧。 奶奶摆摆手,说:“我这老病了,医不医的都一样。”我呆呆地站着,郭小东赶紧倒了一碗水递给奶奶。 水是冷的,郭小东说,热水壶坏了。 吃饭的时候,郭小东没有过来,我跟罗四妮说了奶奶的情况,罗四妮说一会儿让孩子带点过去给奶奶吃。 一坐又是满满的,罗四妮喝一口面糊汤,又摸摸儿子的额头,或者拿下巴抵抵儿子的额头。孩子偶尔喝一口面糊汤,眼里始终像含着泪,又像刚睡醒的样子。他一直盯着我看,一双乌黑的大眼睛。 又像是,一双铅笔画的,纸上的眼睛。 韩老师拎了一只袋子,说要出去一趟办点事。 最近,韩老师总是心不在焉,上课也会走神,偶尔的还会发脾气。下课时,我在操场角落找到郭丹丹,她迟到了。 “俺妈拿刀割手。”郭丹丹说。 罗四妮的儿子病了。 第三节课下课时,我借了自行车,往郭庄去。穿过那片杨树林时,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。他正在树林里,着急的样子。 是韩老师。 我喊他。 韩老师回头见我,有些吃惊,说,我等人。 我说,我去郭丹丹家,郭丹丹弟弟病了。 我没有说罗四妮割腕的事。我不知道为什么隐瞒了这件事。 韩老师从袋子里拎出一袋饼干,递给我说,捎给孩子吃吧。 仿佛有了默契——不知道什么时候,我已经默认了一个事实。但我不知道事实到底是怎样的。 罗四妮跟孩子躺在床上,我走近床边,她也没发现,她正拿一只铅笔,在墙上划着什么。她在墙上画那双眼睛,眼睛下面,一滴泪珠儿。 只听一阵摩托车的声音,我以为是王先生来接我回乡里了,赶紧走出屋去。罗四妮也好像刚刚回过神来,抱着孩子出来了。 是乡村医生。他给孩子看病来了。 乡村医生进屋,放下肩上的箱子。是一只药箱,红棕色的外皮,褪了色的红十字。孩子一看到医生,便惊恐地挣扎起来。孩子发热,流鼻涕,半夜抽筋。 乡村医生拿听诊器听孩子的左右胸腔,后背,翻眼皮,捏耳坠,又用手背探额头,拿出体温计,用酒精棉花消毒。做完这一切,罗四妮已经把哇哇惊叫的孩子翻身过来,捋开孩子的开裆裤,乡村医生一边给孩子量体温,一边跟罗四妮交代,多给喝水,少让孩子见风。 给孩子打了针,开始配药。拿出一个本子,撕下一张纸,对折撕开,再对折撕开,如此几次之后,他的药箱上铺开了九张四方的白纸片。拿出小药瓶子,把药片倒在纸片上。每张纸片上分别有了四颗药片,两颗白色,一颗褐色,一颗绿色。医生嘱咐:每天几次,每次几颗,如何服用,饭前饭后。 罗四妮点头。进里间,不一会儿出来,递给乡村医生十块钱,医生在药箱摸索一下,找出几个硬币递给罗四妮。 罗四妮接过来。忽然说,给我两张白纸。 医生撕下两张白纸,罗四妮拿过来就揣进衣袋。她的手臂缠了白布,医生看到,问要不要包一下,罗四妮摆摆手说,没事。 是两张四四方方的白纸。 白纸上可以画一双眼睛吧。我暗暗想。 摩托车突突突开走了,孩子被打了一针,显然还没有从委屈中回过神来,一抽一抽地还沉浸在哭泣的情绪中。 昨天,罗四妮带孩子去了地里,从下午两点多,一直到晚上七点多,天黑尽了她才抱着孩子回家。“孩子睡着了,我给躺在树下,垫也垫了盖也盖了,一回来就不得劲,不吃不喝就闹腾。” 婆婆生气,因为这中间,婆婆几次让罗四妮抱着孩子先回家,可是罗四妮固执地留在地里干活。“你说他们俩老人一天没吃东西都在地里,我不帮着做点,说得过去吗?”罗四妮的意思,昨晚的那些地事实上是她家的,因为丈夫不在家,她没有力气做,是公婆帮着给下了种料理收割的,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。 爷爷奶奶心疼孙子。婆婆又说,外面不干净,一棵树下都躲着一个魂灵,每一株树里边都住着一个灵魂,你给人家的位置占了,人家没地去了,还不得黏糊你。孩子的眼睛是干净的,能看得见成人看不见的东西,昨晚他一定看见了什么,才会生病。 医生走了,罗四妮闷闷地收拾桌子,进到披屋,冷清的灶台,散落着一些面粉末子,红薯根须,还有罗四妮炒菜时落下的鸡蛋壳。 我这才想起韩老师带来的饼干,我从背包里拿出饼干,递给罗四妮。 罗四妮说,怎么又花钱买东西了。 我说,韩老师让我带给孩子吃。 罗四妮顿了顿,说,不要。 我说,拿着吧。 罗四妮说,不要。 我拉住罗四妮的手臂,手腕上,包着的布上,渗出一丝血迹。 我说,四妮,不能伤自己。 罗四妮没有说话,一滴泪水掉落,又掉落一滴,然后,扑簌簌的,像决了堤。 回到办公室,韩老师坐着在批作业,我倒了杯水喝。韩老师递给我那本《追风筝的人》,说,我忘记了,原来我有这本书的。 我接过书,翻了翻。 书里的纸片不见了,那双画在纸上的眼睛也不见了。 郭爱爱的书包丢了,郭丹丹正在操场上训斥妹妹,妹妹眼泪鼻涕地哭。我走过去,两个孩子见了我,却躲避开去。 终于在乡里一个很小的门面里找到了些文具,那是一个马蹄形的小书包,面料有些硬,不知是塑料还是帆布,还是别的化纤料。赶紧买下来,又挑了几个头饰,梳头发的皮筋,几本拼音读物,文具盒,铅笔,橡皮。 第二天,我把书包放在韩老师办公桌上。韩老师看了看我,忽然生气地把书包丢到地上,对我吼了一句:不是你想的那样! 夜晚,睡在被窝,我全身瘙痒。身上起了很多红点。腰际,胳膊,后背,疑心得了什么病。去药店咨询,被告知可能被虫子咬过,这得多少个虫子在我身上咬噬。那些虫子怎么会在我床上呢? 一遍遍想起罗四妮落泪的样子。 不知什么时候,下起了雨,淅淅沥沥的。独自躺着,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,仿佛我就睡在罗四妮的床上。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梦境。我就是罗四妮。 又不知什么时候,雨停了,外面广场上,即便是湿漉漉的,却依然阻挡不住舞动的脚步。舞步热烈,歌声激荡,邓丽君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显得古怪起来,“我哭了,因为我寂寞。” 时间被无限拉长,拉长。我像是忽然跌落到了一个深渊,找不见路,看不到亮,像在远古。躺在床上,我怎么也无法入睡。蛮荒的夜。 这一刻,那个村子里,那个年轻的女子,三十四岁的身体! 第二天是周末,不用去学校,我想休息一天。 出了乡政府,来到东面集市,忽然想去郭庄。摩托车主要价二十五,我跟他还价,摩托车主看上去很疲惫,满脸褶皱,显然很不情愿做成这单生意。我还他十五,他同意了,等我上了车,他却又跟我唠叨开了,说那地方这么偏僻,鬼不拉屎鸟不下蛋,路还不好走,这十五块钱真是亏了。我坐在他身后,如坐针毡,觉得很不好意思,似乎在讹诈他似的。我说大哥您就别再念叨了,我给足您二十五不行么? 刚到郭庄,却接到电话,让我速速回报社,有个大选题要做。 那么,这一次,是最后一次见罗四妮了。 我在罗四妮家吃饭,她给我做了一碗面糊糊汤。她也盛了一碗,开了电视,我们一边喝,一边看电视,电视里正播放《蜗居》,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。心里那个疑团时时跳出来,我怕自己管不住嘴要问起韩老师的事。 电视机里,海藻跟宋思明正在缠绵,他们很节制,却藏不住暧昧,那气息从电视机里呼呼地窜出来,在罗四妮家的堂前横冲直撞。我看到罗四妮愣了愣,忽然拿起遥控器,换了台。 然后,罗四妮说:“你就是跟他说了,他也不懂。” “谁?” “孩子她爹。” “你跟他说什么呢?” “我常常觉得自己要死了,挺不过去了。”罗四妮说。 临走,我抱抱罗四妮。她的身子很重,几乎要靠到我身上,我勉力支撑着才不至于被她压垮。 韩老师用自行车送我到了乡里的汽车站,我们在车站握手告别。 我说,这两个月打搅了。 韩老师沉默着,不说话。 远远的,大巴车开来了。韩老师忽然过来,握着我的手,说,我是疼她的。 “四妮吗?” 韩老师点头,说,可我不知道怎么去疼她。 “你不去相亲不结婚,在等她?” “你觉得我能等到?” 我不再说话,顾自上了大巴。 从窗口看出去,韩老师依然那么干净,憔悴的脸,明显瘦了的身子,但依然给人以安全的感觉。 我拉开玻璃门,探出身去,“那就好好疼她。” 韩老师闭上眼,沉默一会儿,摆摆手,泪水突然就下来了。 回到报社,我被分派到另一个重大选题组。 那次支教经历,也渐渐地淡了。有一次,翻看手机,便打了个电话给罗四妮。她很高兴,我们都不提那天的事,而我们心里却都已经知道,有个秘密一直藏在我们心里。好在我们已经远隔千里,那些她跟我说过的话,即便再秘密,也不用再隐瞒了。 我问她现在怎么样,她说:“我让几个孩子都看书了,你给寄了书,我都让他们看,你说读书有用的嘛。” 快过年了,我接到罗四妮电话,问到各自家乡的过年习俗,我问她年货办得怎么样了,她笑笑说已经割了肉,“我们这过年很简单的。”又说孩子他爹会在年前五天回来,我算了算,问是不是二十五号,罗四妮说是的。我又问孩子他爹明年是否还出去干活,罗四妮说出去的,年初五就得出门。我试探着问她:“你会一起去吗?” 罗四妮顿了顿,说:“怎出得去,孩子都那么小,他爷爷奶奶身体都不好,我还得留在家。再等等吧……等孩子大点,上学就好了。”儿子一岁半,离上学前班还得四年。 我问,你还看书吗? 她说,我不识字。 我追着问,你还看书吗? 她说,随便翻翻。 忽地,心口涌上来莫名的酸楚。 我说,那就好。 我怕长途漫游她接电话得费钱,便问她是否有固定电话。她说,村里的固定电话都不能用了,有个小偷偷走了他们村里的电话线,“都给剪了。”我说电话线值几个钱嘛,还偷这个?罗四妮说,小偷把电话线给掐掉了,偷牛偷羊,就没人报警了。他们不偷庄稼,那不值钱。 有个傍晚,我给罗四妮打电话,我们像两个好友,说了半个多钟头。 罗四妮老公回来了,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两天。前一天,老公给她打来电话,告诉她到达车站的时间。 “上午我开了电瓶车去接他。”罗四妮说。 我特别好奇,一年不见,夫妻俩见面第一句话会说什么。 “都没说话,我到的时候,他站在集市那里,看过去,我都没觉得自己有多想他……他也没说话,我跟他笑了笑,他把东西丢到车上,人坐上来,我们就回来了。” 我开玩笑:“小夫妻有说不完的话了吧。” “人家说,年轻夫妻分开久了见面怎么的怎么的,我都没那感觉,他好像对我也生疏了……你说……你说他是不是不在意我了呢?”罗四妮说。 我忙剪断她的话,让她不要多想,孩子他爹一路颠簸累了,坐车很疲乏的,这不是刚回来吗?还有很多天在一起的呢。罗四妮说这几天侄子娶媳妇,她两夫妻都要去大哥家帮忙,这一忙乎两人更没时间说话了。 罗四妮男人年初五就要去天津,比人家早去一个礼拜,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,这不回来想他惦记得慌,他这一回来,我心里反而有怨气了,都不得劲了,你说这是为什么?” 罗四妮说,老公回来有一件事是好的,几个孩子都怕他,他回来了,孩子们都不会缠着她,乖乖地待在家里看书。“他回来了,我把仨孩子都塞给他,自己想去哪就去哪。”我问她会去哪?她说,乡里啊集市啊什么的,还可以去县里看看,买点什么。 孩子他爹回来,带回来几千块钱。之前公婆生病花掉了很多,现在只有刚结算的工资带回来了,是现金。为了捂住这点钱,孩子他爹一路上都不敢合眼。这几千块钱要花费的地方太多了,过年可以简单一点,给三个孩子买新衣服,别的稍微准备一点吃的什么,明年开春还得买种子,买化肥…… 挂了电话,我的思绪却还在罗四妮那边,她说她觉得自己老。她说,如果有可能,她希望能到北京去玩一次。 “去看看毛主席的像……你去过北京了么?”罗四妮问我。 我说北京也没什么好玩的。 她问我,有没有看到毛主席的像? 我一时答不上来。她说,村里有一个人在北京打工,回来没带一分钱。家里人怪他,村里人笑话他,他却觉得自己很划算,说他到了天安门,水立方,还到了香山,看过枫叶。 这样的经历被鄙薄,被不屑,被全村人唾弃。“你说我们农村人,怎么可以这样花钱呢?你出去赚钱不往家带,自己走东走西地看,你说这个世界看得完的么?你看得够的不?看不够,你还花那么多钱,你这不是往水里丢钱了不?” “那你呢?”我问。 罗四妮说,我还是想去。 后来,我们再没联系。 第二年,过完春节不久,我刚走进报社大楼,两个男子来到我跟前,说他们是刑警,跟我了解一些韩栋梁和罗四妮的事。 什么事? 一个案子。 我们在报社会议室坐下来。有个刑警,年纪比较轻,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。 “韩栋梁你认识的吧?” 是韩老师。 “韩老师?发生什么事了?” 刑警又拿出另外一张照片给我。 是罗四妮。 刑警介绍,元宵后第三天,正月十八,深夜,在大屋顶的后台,罗四妮和韩栋梁双双昏迷。两人的头包在一块暗红色的围巾里,罗四妮左手手腕三条伤口,动脉断裂。韩栋梁右手手腕三条伤口。两人被送往县城医院,罗四妮因失血过多,于次日凌晨死亡。韩栋梁尚有生命体征,目前尚在重症监护。目前,犯罪嫌疑人罗四妮丈夫张胜高已经被收容审查。 案情尚在调查。 罗四妮死了。 鼻子酸,眼睛酸,心口疼痛。我有片刻的恍惚。 年轻的刑警问我是否替韩栋梁和罗四妮传递过物品,信件。 那一段难忘的支教时光,一直让我念念不忘的,是那一本书。《追风筝的人》。还有那一双纸上的眼睛。墙上的眼睛。杨树上的眼睛。 罗四妮噙满泪水的眼睛。 刑警连续跟了我两天,把我在陈集学校和郭庄的过程了解清楚,便说要回去了。得知我并未涉及此案,总编很高兴,说:“把我给吓的。既然现在什么事也没有,那一定得庆祝一下,也为两位远道而来的刑警洗洗风尘。” 边吃饭,边闲聊。 没有人在意那个叫罗四妮的女人。 虽然我们谈的大都是这个案子的事,但气氛已经不再沉重。年轻的刑警不会喝酒,但碍于总编的盛情,喝了一杯后,表情很是嘲讽地说,韩栋梁上课前,每次都会让学生闭目一分钟,让学生相信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,你做的每一件事,那双眼睛都看得见。 那个年长的刑警话不多,只是吃菜,忽然,他问我,丁记者,您帮韩栋梁传递东西时,有没有发现什么? 我一愣,说,没有。 年轻的刑警说,罗四妮邻居反映,罗四妮一字不识,去田里地里都要在箩筐里放一个布袋,布袋里放一本书。你说……你说这个女人,她想什么呢?可笑! 我站起来,端起他面前的酒杯,泼到他脸上,吼了他一句:你懂什么?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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